寡王无敌

够了我要为我的冷门cp发光发热

【景彦】遗忘是命运开的玩笑

·彦卿将军if线

·第一人称

·全文1w+

一、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从那里逃走,逃去哪已无关紧要,只要不留在原地,不留在那个昼夜盘旋挥之不去的场景就好——他的一切一切都烙在我的记忆中,平静如秋日飘落的黄叶,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你做的很好,彦卿,很好。”


//

我至今都还记得仙舟那个难捱的冬季,百年不遇的大雪不知人间疾苦地降临至刚遭受过苦难的天地,柔软,温柔,似乎并不算太过寒冷,一层层落在被鲜血与号哭污浸成黑红又凝成深紫的土地上,成了那些战死的云骑军天然的坟冢。是命运垂怜,不让英雄尸骸曝天,可若命运真正垂怜,又岂会让他们死的这样容易,甚至不如天地间一粒浮尘?


命运从不眷顾仙舟。命运的齿轮在此处摁下起始键,转动着把仙舟绞进去,绞烂绞碎了,只肯给我吐出一个半陨落的世界,我一夜之间失去朋友,家园,战友。当冬天降临时,我同仙舟无数人一样几乎失去活下去的信念。无家可归的孩子回到了原点,可他不肯服输,他咬死了牙也得站起来。


几乎是一夜之间罗浮的领导班子就迭了代更了新,景光身死,符交重伤,驭空不知所踪。青雀的麻将噼哩啪啦全掉在那天夜里,她守着已成废墟的太卜司,迎向拖着少年一步一晃回来的符玄,后者满身的血,只剩了堪堪一口气。却还忍着肝腑皆损的剧痛调侃急得手脚都在发抖的少女:“青雀大人本事可是一等一的,这太卜司……以后交给你我倒也放心。”


她闭上眼,缭绕在空气中的竟是某种清淡又沉静的檀香,不算热烈的味道,却偏偏压下满身的血腥。像是命运眷顾这位曾努力触碰祂的太卜,在替她保住一条命后又附赠一份厚礼,凡人如此便应当知足。符玄声音很轻,我没听到,青雀后来忍着眼泪将原活转述。


“彦卿,本座盼了那么久的将军之位,最后还是落在了你小子手中。


//

我于是只好搬进神策将军府,搬进那个我曾进出如归家的地方。院子里的银杏死了,树皮皴裂如干涸的土地,地面不再有飘飘然坠地的黄叶,树枝上也不再有栖息着啼啭的鸟儿,它不知在何时消逝,成了岁月的陪葬品。我让人把前任将军的物什拿下去收好,连着我曾经收藏的刀剑一起锁进库房不见天日,它们躺在幽暗的世界中,共同融成了一滩无风也无波的死水。


他们做这些时,我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想的是这个冬日何时才能过去,不算下一个冬日又何时才会来到。这样简单的东西,我却没有得到回答。


不过后来我就没时间思索这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了,那样多的事情,压在我们几个新上任的菜鸟身上,真是好让人手忙脚乱。素裳整理了三天云骑军牺牲名目不曾合眼,我去看望她时她累得几乎想哭,因为怕丢人躲着不肯出门。青雀在那次贡献了这么久的最大运动量,这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翻墙,她踩了门外枝杈上去,我在下面托着,少女裙摆一闪衣袂翻飞如蝴蝶消失在墙头,滑稽却也灵动。


我的思绪被这幅画面扯得断了线,朴楞着飞出好远。那段时间我也是忙,平定边境,安抚灾民,赈灾防疫……我不知我是哪来那么天大的本事处理好这一切,原本躁动不安的心被路上的坎坷磨平磨静了,深的像一口幽幽古井,掩在丛生的藤蔓中无从找寻。他们说我像谁,我说不敢当。


我以前是没那么多谦词的,有人惯着的滋味就像是踩上云端也没人敢骂你飘乎,更何况他们本事本就不如我,谦逊在此该反倒成了高级些的炫耀。 想我似乎向来是没那么守规矩的,年幼时瞒着某个人如今天这般踩了门边枝丫翻出去——那时是刚从战场捡回来将养,身子骨远称不上健康。感冒发烧常有,养着的人就管着不让出去,没承想竟起了反作用。


哪里管得住啊,我没心没肺大咧咧翻墙,离了将军府就直冲工造司,头一回赊账是为了那柄难得摆出的珍品,我自己选的第一柄剑,很沉很沉,立起来比人还高。我怀着忐忑的心不知怎么解释,踩上墙面时分了神脚底又是一滑,不小心连人带剑跌下来。风在耳边过了一瞬,我吓得抱紧怀里的剑缩紧很闭眼,等待着后背砸上地面时的闷痛。我不太害怕,打定主意了不吱声——不能让别人发现。尤其是他。


“抓现行了啊。”事与愿违,某个戏谑的声音比他的手更先触碰到我,我掉进一个孩童时期的梦,遗忘的父母在世界尽头陪我欢笑。他们抛弃了我,或我抛弃了他们,皆是可悲的说辞,一般无二。我瑟缩一下,下意识抱紧手中的剑。


记忆中的景元见状哧笑一声,他把我放下,伸手讨要那柄比我人高的剑,表情不算严肃。我只好怯怯地递过去,他把它抽出,泠泠的寒光映出我狼狈却兴奋的面颊,我没躲,伸手握住景元抓着剑柄的手:“对不起。”


“对不起?”景元却突然又笑起来,“你确实该认错,让你在府里待着是为你身体着想,你倒好,翻墙爬树也得去工造司,赊帐就带回了这么柄剑——彦卿,我问你,我若刚才没接住你,你又当如何?”


我自知理亏,轻声嗫嚅道:“对不起,将军。”嘴轻轻一扁,眼角也没甚精神地垂下来,他们说那是我看着好像一只被训斥了的白猫,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惹人怜爱。反倒衬得对面的景元不近人情。


“我倒也不是说你…”他摸约也是有些头疼,“罢了罢了,下次出门记着同我说一声便是。”


“至于这剑啊,不算上乘,等你长大了,将军再送你柄好剑。”


“真的?说话算话,将军可莫要骗我!”


“我从不骗人。


没有人从不骗人的,我有些出神地想,也没有人会那么巧合地在墙角抓到淘气的熊孩子,又温柔地在拥抱秋天的同时拥抱那个令他担心又令他操心的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逃走,逃去哪已无关紧要,只要不留在原地,不留在那个昼夜盘旋挥之不去的场景就好——他的一切一切都已烙在我的记忆中,平静如秋日飘落的黄叶。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你做的很好,彦卿,很好。


门口传来少女叽叽咕咕的声音,青雀说:“彦将军,你进来么?”


我轻轻推开门:“来啦。”


二、

“‘生日快乐!’他们簇拥着我祝贺,可寿星太不争气,我甚至忘记了我的年岁。”

“说来真是恍若隔世啊,那样好剑,好斗又意气风发的自己就像从不存在一样,我一直就是这样滴水不露的人,如履薄冰般过着每一天。”


//

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说将有故人归来。青雀坐在桂花树下边晃腿边看仙舟街头的闲人下棋,打着电话还不忘随口插两句棋局战况——太卜日理万机抽空摸鱼,丢了麻将又捡棋,属实是多才多艺,令人咋舌。


“不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吗?”我在电话那头笑话她,“青雀,你的业余生活倒真是丰富。”


“谁跟彦将军您似的日日闷着头不透气啊,“换了个声音,更擅长斗嘴的那位凑上听筒,语气活泼又跳脱,清脆到砸上青石板都要有回音,“您若是再不动弹,罗浮人民都得怀疑您是不是什么木偶之类的仿生人了。”


我不欲与她们争辩。但那样难得的好心情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我,我搁下笔,伸手接住窗边的阳光,浮尘在金色中漫游,慢条斯理地从指缝中漏出去。真是个好天气:“是哪位故友趁着这般日子回来?”


“是‘哪群’才对——”宇宙虽大,品类极盛,可偶尔也得故地重游欲买桂花同载酒’,开拓者他们出去了一番,说起话来怎么还越来越回去,这酸味,啧啧啧,仙舟的老学究都不这样讲课了。”


开拓者。我咂摸下味,看来还真是故人归来,漫长的旅程中转站居然还能守到回头客,可喜可贺。我想我同他们似乎也有好一些时日不见,命运手掌下无能为力的蝼蚁居然翻动了命运的掌心,但也是元气大伤,我只知道他们同仙舟一样都需要极漫长的时间去愈合暗处的沉疴旧痛。开始是不忍联系,后来是遗忘了这事——我记性向来是不太差的,可偏偏在战后对于感情这事麻木迟钝了许多——总之,听说他们是战胜了命运。


说起命运,那位叫艾利欧的星核猎手联系过我,我是以罗浮将军的身份同他洽谈的。这位合格的编剧如今貌似爱上了无意义地旅行,他向我谈起他的几位同僚,譬如刃终于没理由拒绝银狼的游戏请求,少女嚼着泡泡糖刚玩两局就被对方的暴力风格气的咬破泡泡扑了满脸;再譬如卡芙卡的小提琴拉的非常之出色,星去特意学了电吉他就为和她合作一首最终成功带跑了女人舒缓的音调……臭名昭著的星核猎手内部关系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好,那样平淡的生活连我听了都想要微笑。


“将军,我这里有一句台词关于您的未来:——感谢仙舟为剧本提供的场地与主演,我愿意将它告诉您。“艾利欧说,“您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我哂笑一声,如实地告诉对方:“彦卿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重要的东西了,很多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不,命运的事谁也说不准——祂是最恶劣的存在,我们花费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夺回一线生机”艾利欧站起来,他说话很温柔,“最后,祝您生日快乐。”


“谢谢。”




生日快乐。星穹、列车组的成员们到来时也这么说,粉发的女生踩着碎步从车上跳下来,右手拉着带跑某位星核猎手的罪魁祸首。


三月七喘着气在我面前站定了,我看着她突然愣怔一下,声音有些犹豫两秒:“彦卿?”


“好久不见。”我回答。


“哇,你…”她仔细斟酌着词汇,“你…变了好多。”


可能是这样的,少年长成青年,就拆了那些红绳长命锁,那样带着对人怜爱无比的东西,像宠小孩子,戴在仙舟将军身上显得不伦不类;又瘦了不少,身形利落却也瘦削,连带着两颊陷下去,肤色白的近乎病态;曾经被娇养出来的底子几年内就被不规律的作息败了个彻底。我低头看着已矮我不少的三月七,笑了:“谁还能一成不变么?这些年来我剑术可精进了不少,若再有外敌入侵,颜卿定有信心带领云骑军将其击退——诸位此番到来,安心做客便是。”


“先等等。”星从那个什么都能装下的神奇大背包中拖出两个长方形的玻璃棺椁,刀光剑影葬在其中,是作为曾划破时光衣袂的惩罚。我只一瞥便知道这是两柄上好的利刃,比我所拥有的一切藏品都要完美。星说,这是别人拜她转赠的,作为生日礼物。


我想我知道这是谁送的,赠礼纸片上隽秀的“云骑骁卫,仙舟剑首”已经告诉了我它的出处。只是赠礼的那个人还未摸清如今的情况,她似乎固执地认定那个孩子会成为仙舟的剑首。也算是一厢情愿,只盼着小孩子别踏上同自己一般的歧路——她记得他的生日,工造司应星留下的遗品,她耐着性子包好想送出去,临了却不知往哪儿寄,最后只得曲曲折折转几道手,才算勉强补上生日贺礼。


“生日快乐,罗浮的新任剑首,”纸片上写着,“希望我的贺礼算不得太迟,景元那小子将他的生贺也交由我来转赠,他说,你会原谅他的。”


“我与你师父皆是困于过往不得解脱之人,景元看似洒脱,实则溺于阴影一日复一日,而我更是为过错付出代价,此生不再有自由之日。而你,彦卿,你未曾经历过这样魑魅魅魉,你仍然是向前的燕子,不必为任何事停留。”


“那就祝你只为了自己而活,一切皆是身外事。”


后面不像她说出来的话了。我轻轻折好纸片,垂眸将其塞进口袋,很久很久之前她问我如何处理堕入魔阴身的同伴,还是少年的我如何答得出,我眼中战友情同手足——然后她告诉我“一剑斩其丹腑,断其生息。”


我学的很好。




“走吧,我为各位摆了出宴席,算作东道主。”


我承认我的心思已不在所谓的“生日派对”上了,面对朋友本不需这样强撑笑意——他们不是我惯常面对的富商政要。可我已经习惯了。我学的很好。很好。


“生日快乐!”他们簇拥着我祝贺,可寿星太不争气,我甚至忘了我的年岁。


说起来真是恍若隔世啊,那样好剑,好斗又意气风发的自己就像从不存在一样,我一直就是这样滴水不漏的人,如履薄冰般过着每一天。


我不愿意再去直面我的过去,不是难以启齿。只是每每回忆起,都是热烈得灼了人眼。


朋友们并未发现我的异样,他们仍推着我嬉笑着往某处走去,似乎只把我留在原地,他人有他人的生活。


三.

“没有人会爱上将自己养大的人,更没有人会忍心杀死自己爱的人。”

“没有例外吗,将军?”

“曾经有过,后来他死了,尸首烂在荒原无人去拾。这是他应得的。”


//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有说过挑食是个坏习惯吗?”

饭桌对面坐着个几岁的小孩子,穿戴整齐,头发在脑后束起——我在边境的战场上捡到他。那里战况已相当惨重,断壁残垣之中偶尔出现瑟瑟发抖的灾民,每一声哭叫都在遣责命运不公,我将他们带出来安抚,承诺会重建他们的家园。我捡到那个孩子,他静静地坐在血红色的天地间,不哭不闹,孤单的不闻不问。


我浑身是血地挨过去,又怕自己吓着他,就随便在衣服上找了块干净点的地上,把身上血蹭掉一点,再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父母呢?”


“死掉了。”


他很像个小大人,说话时平静的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让人莫名想起被击落山崖坠落的鹰,固执且悲哀。我说那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一个新的家庭好不好?


他摇头说不要。他说他现在很想像他所见过又再也见不到的人一样被杀戮夺去生命。他不要这样活下去。一个人,一个人记得所有,爸爸让他不要不开心地活着,那太难受了,遗忘一点点都叫背叛。


没有人会来杀你了。我想起我的过去,似乎已不让人在乎,命运与时光注定了我如叛徒般的人生,我没有理由带走这个孩子,可又不得不带走这个孩子。镜流景元,彦卿,命运最爱开衔尾蛇一样的卑劣玩笑。没有人会来杀你了,我公事公办般通知他,敌人已经清理干净了,你可能只有活下去一条路走了。


又或许…我不给予你名字,你跟我走。我小心地伸手向他,抚摸他长而柔软的发丝,我告诉他我叫彦卿,是罗浮的将军。


那个孩子终于点了头,他宛若一个哑巴,在其后一段时间不愿与人说话,我担心他生性就这般内向,加之也没有养孩子的经验。青雀和素裳很显然同样帮不上忙。于是我们只好求助万能的信息库。天知道关键词为“育儿”“孩子心理健康”“孩子膳食搭配”的信息被我们翻了有多少回——后来我坐在那孩子身边,看着他闭眼沉沉睡去,我想景元是不是也如我现在这般手忙脚乱,是不是也如这般眼睛里只剩了这个孩子。


我与将军同处的日子算不得上长,他有自己的过往、人生与结局,我们的命运短暂相合后又分离,我再怎么贴近了模仿也只会是渐行渐远。成年后我曾想将身上的“长命”锁褪下,我站在将军身前,发现自己仍是矮他半个头,身子骨小他半圈显得青涩——他们都称赞我好看,那样好的一副皮囊,那样姿意的灵魂,我站在他身边谁都觉得理所应当——摘了作甚?景元回答我,手心摩挲过我的发顶,这是保你平安的物什,长命百岁,多好的喻意。


看,长辈逗晚辈的口吻,贯穿了我人生绝大部分的口吻。我无处反驳也无力反驳。利刃于手中转了半圈出招即杀,我直到那时才明白少年时的拙劣,挥剑是最纯粹的行为,容不下脑海中半分杂念。我顾忌太多又渴望太多,终有一日酿成大祸。



后来我教那孩子时便多有注意,他不愿意取新名字,我作了承诺便依着他,只凭捡到他的那日为名叫他十四。这孩子资质根骨相当不错,性子到是有些跳脱的,上树摸鱼是一把好手——我们怀疑他是哑巴简直是杞人忧天。我把他精心养大了,吃日穿用度什么都大方。末了却又不肯重走景元的路,指点剑术时严苛的近乎折磨。小十四浑身的淤青,我问他还练下去吗?


他说练。 


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着是相当心疼的。仙舟的秋天很有些凉意,十四薄薄的练功服被汗浸湿了,风一吹冷的浸人骨头,少年攥着木剑的手有些发抖,手腕上是刚刚切磋时碰出的青紫,深色的烙在皮肤上,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


爬起来继续。我狠下心肠叫他,现在就撑不住,上了战场学艺不精只会害死别人又害死自己!要么你现在就说放弃,我绝不为难你,我还和从前一般待你——告诉我,还练吗?


十四扁着嘴泪盈了满眼,可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心软——不能后退,不能收剑,不能逃跑,我们是仙舟的前线,不能倒下。死去的银杏见证过英雄的陨落,它比言语更有说服力。我看到它时总会想到景元——他犯的错,我绝不会再犯。


我练,将军,十四声音还在发抖,大概是被吓的,我没有忘记他们,没有,从来没有,我要站在罗浮前面。


站在罗浮前面——很好,小十四,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了仙舟对立面,你愿意为了仙舟向我挥剑吗?


什么?他像是吓傻了,连眼泪也止住了不再往下落。我清楚这样的说法太残忍,可这是成长的必修课,我不可以用自己的尸体教会他这个道理。不可以,不可以,这才是最残忍的事。


我蹲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表情,我说,你能为了仙舟杀掉我吗?


不等他回应,我从身侧的剑匣中抽出两柄泛着寒光的剑,一柄递给他,一柄收进自己的掌心,崎岖的纹路在我的掌心中烙下疼痛。我攥的太紧太紧,几乎要刺穿那处皮肤。我向那孩子举起剑,打赢我,我说,赢了我你就留下来,输了把我送你的剑还回来,以后安心做你该做的事,不用再想着加入云骑军了。


我不可以。我听见那孩子终于哭出了声,哑着嗓子无比绝望,比他坐在战场上时更甚,那样悲哀的恸哭也曾在某一个夜晚敲响我的房门。哭吧;我想,没关系的,你会走出来的,这只是你人生中最微小的有关分别的抉择,被划开的伤疤才有结痂的机会,愈合后那处会比其它位置更厚更不易受伤。那是我的选择。


这个十五岁的男孩颤抖着握住了剑,他站在我面前,动作错漏百出,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慌乱间被我用刀柄敲在腰间,狠狠摔在了地上。


站起来。


他哭的几乎崩溃,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我明白。


站起来。


他颤巍巍拄着剑站起来,闭眼咬着牙朝我挥剑,我一次次将他放倒,腰间,膝弯,颈后……十四的动作越来越不顾一切,他像回到童年的那天,静静地坐在血红色的天地间,是没有退路的困兽,被逼着向谁挥剑。


那是我的样子。


我心里划过一线锐利的刺痛——不太大,就像那场大雪落下来时我倒在柔软上的感受,身体里的血几乎要流尽了,只剩微茫的意识一遍遍回顾我到底做了些什么,那时我也这样痛,只是因寒冷而几近麻木。


我松开剑,抬手去挡十四的动作,将军也是凡胎肉体,那柄剑轻而易举地没入薄薄一层皮肉,接着愈发深入,抽出时溅起一朵冬日的血梅花。我的掌心反握住刀刃,任其嵌进左手的血肉。我接住了因恐惧而脱了力的十四,他不停地发抖,哭声劈了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你做的很好。



该怎么向一个孩子讲述这个荒诞的故事?


百余年前的旧事,我绞尽脑汁也只记忆起一星半点,只敢说童话般零碎地向已吓坏了的小十四讲述。那样久远的东西,似乎还不如街上一块桂花糕来的真实——我好像把那些都遗忘了,记忆被淹没在那场大雪之下无处可寻。


我只好说: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很想他。


.


再后来我离开了仙舟,一个人在宇宙间旅行,似乎直到此刻才明白那位叫艾利欧的星核猎手为什么偏爱这种似乎无意义的游荡。我装作自己有一位同伴,他站在我身边微笑,默默陪着我踩上我所能达到的地方。


我们去过一颗灰蒙蒙的星球,伊凡尔达星的星际图书馆静默着矗立,在那里你看不见生与死的天堑,人们戴着空气过滤器行色匆匆,没有交流,没有微笑,没有鲜活的色彩。他们似乎太懂得不要烦扰如墓碑静谧的图书馆中阅的人群。


我下了星舰深呼吸,大颗粒尘埃刮过我的喉咙,呛得我不住咳嗽,钝刀在胸口反复磨蚀的疼痛让我有些头晕。“回去拿面罩吧。”他说,“然后我们可以去图书馆看看。”


我说:“现在面罩真是做的越来越丑了——活说为什么一个以阅读著称的国家空气污染会这么重啊?”


戴了面罩后我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模糊,瓮声瓮气听的极不真切,大概这也是这颗星球不善交流的缘由之一。蒲公英是这片灰暗大地上唯一一抹生长的亮色,我们走过时带起的微风将它带起又散出去,飘悠悠将降落在某一处于它而言绝对陌生的土地。或生或死。他眯起眼,露出惯常的笑意,那是示意我自己去找答案。


好吧。我一身轻松走进图书馆,安静地找到这颗星球的历史,它告诉我数百年前这还是一颗重工业星球,后来一场劫难几乎毁掉这里,重污染在自然中无往不利,人们被迫戴上面罩,主动放弃工厂,图书馆建起来,积下来的智慧反而成为灾后人民的精神支柱。黑塔似乎提过这里。也许。


我很期待有朝一日看到伊凡尔达从阴霾中走出来,拥抱知识的星球应当有鲜活的世界。我们停留不了太久,我又挑了一本小说,如今不常被选择的纸张泛了黄,毛躁以的边缘剐擦我的的指腹,那里有一道年代久远的疤,迟钝的触感泛起酸涩。很动人的故事。我翻过书的最后一页,合上,我对他这么说。


很干净的爱情故事。他如是评价,彦卿,或许我们该离开了。


第三天的黄昏我们降落在有着一颗有着河湖与小城的平静城市,本来我们的目的地是离着更远一些的贝洛伯格,但我在伊凡尔达待的时间有些过长,污秽的重工业尘埃让我当天离开后就开始咳嗽。他把我摁在床上休息,医疗机器人的安眠针扎进臂弯,醒来时昏昏沉沉。


起来吃点东西。他说,下次出门要注意些,你身子骨养的太差了,练剑的孩子哪会是你这般体质?


才没有。我迷迷糊糊地嘟囔。他笑了声,手揉过我头顶的发丝。


彦卿,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他嘲笑我,哪个大人会像你这样——还是小孩子气过了头的样子。


我才懒得再和他争。下了船住进当地的小楼,这的确是处世外桃源。香榭的落叶洒满河畔,被行人的脚步踩出脆响,似乎把阳光从藏身处赶出来,赶着对方逃向世界。我与他每天傍晚沿着河岸散步,莫名其妙又想起那棵死掉的银杏。我把这事告诉他,他笑了笑,问我说彦卿啊,你究竟是想起那棵死去的树,还是想起某位逝去的人?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大记得了。


于是他也就不再问。


旅程途中我会想起离开许久的罗浮,心里还是安心的很。离开的理由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我还记得青雀和素裳她们,记得我亲手把罗浮交到那个我养大的孩子手中,记得我站在丰饶孽物面使出的那一剑——真是如长虹贯日一般的气势非凡,足以称其为我此生之最。


我将手中的剑振断了。


我好像已经在这世间踽踽独行了很久,从春到冬,四季更迭,贝洛伯格的风雪不似仙舟,或许罗浮正在经历一个春天。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住我身边人的小指,宛如还是孩童,固执地扯着在乎的人妄想回到在乎的地方。


我说,可以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好。




彼时我们正坐在一处长椅上,我不清楚这是哪里,但泛黄的银杏叶起码将季节昭示,四下泛起凉意,他轻轻将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是我亲手杀了他。我告诉他,我拿着他的剑站在云骑军身前,我觉得我大概在发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做不了。


可我又必须做些什么——于是我咬着牙将刀刃送进眼前人的胸膛——在那之前我们已纠缠太久,我没有底气战胜将我一手带大,教我一身武艺的人,我在哭,可悲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挥剑永远是最纯粹的,一点点顾忌和一点点渴望都会让持剑者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在那一刻放弃了一切,我听见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我咬着手把剑深深地摁进去,被我杀死的人在最后一瞬放弃了任何动作,我看见他似乎笑了,伸手握住我抓着剑柄的手,给了我最后送进去的勇气。他倒在我面前,眼睛是鲜红色的,就像从我刺穿的位置流出的血一样。下一剑斩向丹腑,我杀了他。


他问我杀死的究竟是谁。


我说不知道。或许是朋友,或许是爱人,或许只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我什么都遗忘了,他的名字,声音,相貌,甚至是存在。


我站起身走向不远处仍在流淌的如破碎镜面般的河流,我低头时看到的是一个金发的少年,神色乖巧,鲜红色的眼睛像想起什么快乐的事一般微笑弯起微笑。却又垂下来,像眉目受了委屈的孩童,泪水如论如何也止不住,连喉咙中都发出难以自持的,绝望而破碎的悲鸣。


他在这一天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而破碎的命运从箱底的笔记本中丢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似乎以此就权当补偿。


这是我唯一记起的,有关他的过往。


五.

我们收拾收拾离开了这个星球。他问我下一站去哪。


我说不没目的地了,就先在宇宙中飘荡一段时日,等有了想法再停下来。他说好。


喉咙有些发干。我起身去接水,不知怎得突然想象我若是个短生种该多好,如果没有建木的存在,或许我和景元就不会遇见,我们的人生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在命运的舞台上登场,可能好可能坏,但起码不会因漫长的时间跨度而遭至遗忘,这样太过失礼又太过僭越,就好像从未有过过去似的。


但命运就这样发生了,我记得我在伊凡尔达看过的那本书,男女主在命运的安排下相识又分别,多年后男主在电话里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时候的你更美,那时你是年轻的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景元同我都不会有说出这话的机会,我们不经历衰老,皱纹永不爬上眼角占据青春,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被命运眷顾,生死与时间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容貌不变,记忆却随风而逝,最终把人逼成面目可憎的背叛者。


真是糟糕,我抿了口水向外面走去,要先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一个已不存在的人。


你看啊,遗忘是命运开的玩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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